2021年4月8日，法国国民议会以247票赞成、76票反对和19票弃权的结果，最终通过了布列塔尼国民议会议员保尔·莫拉克提交的《地区语言保护及推广法》（本文简称《推广法》）草案。该法律的制定具有双重目的，即保护和促进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表现形式之一的地区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这是2008年地区语言入宪以来第一次有关地区语言的专门立法。它从遗产保护、地区语言教学和地区语言在公共服务中的使用三个方面规定了一系列保护和促进地区语言的创新举措，引起了很大的立法争议和社会反响。法案中的第4条和第9条被宪法委员会裁定违宪后删除。2021年5月23日，《推广法》的最终版本由法国总统签署生效。
一、立法背景
（一）地区语言概况
法国是一个语言文化遗产非常丰富的国家。除了法语，在法国本土和法属海外领土还有许多历史悠久的地区语言。它们在法语盛行之前就在法国领土上存在并被使用，共同构成了法兰西文化的多样性。1999年，为签署和批准《欧洲区域或少数民族语言宪章》，著名语言学家贝尔纳·切尔基利尼向国民教育和文化部提交《法国语言》报告，尝试列出了法国地区的语言清单。根据该清单，法国一共有75种使用程度存在巨大差别的地区语言。在法国本土的20多种地区语言中，只有阿尔萨斯—法兰克—摩泽尔语（Alsacien-Francique-Mosellan）、布列塔尼语（Breton）、奥克语（Occitan）、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普罗旺斯法语（Franco provençal）和科西嘉语（Corse）等6种被较广泛地使用，巴斯克语（Basque）和佛拉芒语（Flamand）较少被使用，其他地区语言则基本上很少被使用。
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法语作为官方语言和标准语在法国语言生活中具有统治地位并不断挤压地区语言的生存空间。在法国，说地区语言的人数越来越少且平均年龄越来越高，并且主要集中在农村。根据1999年的数据，法国大概550万人其父母讲某一种地区语言。现在，根据法国文化部法语和法国语言总司公布的数据，该人数只有490万。20多年间，地区语言的使用人数一直在减少。1999年至今，使用阿尔萨斯语的人数从90万减少到80万，使用布列塔尼语的人数从68万减少到20万，使用奥克语的人数从167万减少到100万。
另一方面，地区语言教育在强势法语的夹缝中逐渐被承认并获得发展。1951年的《戴克索纳法》第一次从法律层面确认了地区语言的地位，并正式批准在法国境内提供布列塔尼语、巴斯克语、加泰罗尼亚语和奥克语教学。随后，可教授的地区语言陆续扩展到科西嘉语（1974）、塔希提语（Tahitien）（1981）和阿尔萨斯语（1992）等13种地区语言。与此同时，不少地区协会纷纷建立双语教学机构进行地区语言教学，例如布列塔尼地区的迪万学校、巴斯克地区的伊卡斯托拉学校和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布雷索拉学校等，这些学校从小学开始提供双语或者沉浸式地区语言教学。但是，由于缺乏官方认可，这些学校都是由那些希望捍卫地区语言的协会管理和运作，影响不大。而在公立学校，地区语言的教学还是十分有限。
（二）地区语言立法概况
在法国，最早关于地区语言的专门立法要追溯到1951年的《戴克索纳法》。该法律第一次准许在法国进行地区语言教学。根据该法律，被准许教授的地区语言仅限于巴斯克语、布列塔尼语、加泰罗尼亚语和奥克语，并且为选修课程，每周课时只有1小时。此后，法国陆续颁布了其他行政法规，授权公共教育机构进行科西嘉语、塔希提语和阿尔萨斯语等13种地区语言的教学。1970年7月10日第70-650号行政法令规定了可以选择某些地区语言进行高中会考。《戴克索纳法》后来被废除，其内容也被纳入到《教育法典》的不同章节中。此外，法国政府也颁布了一些法律位阶较低的通函，规定地区语言和法语享有同等学时，以及不同教学阶段的地区语言教学安排等内容。
2008年7月23日法国修改宪法，在宪法中插入第75-1条，规定“地区语言属于法兰西遗产的一部分”。地区语言的法律地位获得宪法的确认无疑是地区语言保护和发展的里程碑事件。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地区语言入宪一直受到许多挑战，之前几次都未能成功，被认为违背了法国的整体性这一宪法原则。2008年宪法修正案最终通过了在关于地方自治团体的第12章插入第75-1条，而不是在第2条“法语是法兰西共和国语言”之后紧接着插入地区语言条款。同时，“地区语言属于法国遗产的一部分”这一模糊表述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宣告而不是一项可操作性的权利。因此，地区语言入宪的象征意义某种程度上大于规范意义。
（三）地区语言发展机遇
20世纪末以来，语言更多地被看作一种权利和文化，多语主义和文化多样性逐渐成为国际社会比较认可的语言观念。在这一背景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和《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2005），欧盟也通过了《欧洲区域或少数民族语言宪章》（1999）和《欧盟基本权利宪章》（2000）。法国签署和批准了除《欧洲区域或少数民族语言宪章》之外的其他国际和欧盟条约。1999年，法国选择性地签署了《欧洲区域或少数民族语言宪章》，但批准该宪章的法律却被宪法委员会裁定为违反宪法的规定而被撤销。至今，该宪章并未在法国获得批准实施。尽管如此，保护和促进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尊重每个人的文化，这是总的方针和历史的方向。呼吁给予地区语言合法地位和更多法律保护的主张也逐渐受到社会的关注。
二、草案内容
《推广法》草案在地区语言遗产保护、教学以及地区语言在公共服务中的使用这三个领域制定了一系列措施，以保护和促进地区语言的发展。
（一）地区语言遗产保护
该法律草案第1条首先通过修改《遗产法典》确认了地区语言与法语一起作为法国遗产的法律地位，同时规定了国家和地方自治团体在保护和促进地区语言方面的义务。根据该法律草案第1条，《遗产法典》第L1条第2款改为：“遗产同时包括2003年10月17日通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国际条约》第2条规定涉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由法语和地区语言共同构成的语言遗产。国家和地方自治团体应促进这些语言的教学、传播和推广。”
其次，该法律草案第2条增加了《遗产法典》第L111-1条关于国家宝藏的规定，赋予那些对法语和地区语言考古或者认知有重大意义的物品国家宝藏的地位。这些文物可以是历史上重要的录音或者是手抄本。法语和地区语言相关文物被纳入国家宝藏清单将使其获得特别的法律保护。
此外，该法律草案第3条对1994年4月4日的《法语使用法》第21条进行了修改，明确规定了《法语使用法》的所有条款“不能为地区语言的使用和有利于地区语言的公共或私人行为设置障碍”。提出该修正案的国民议会议员认为，《法语使用法》原来的规定太不明确，并且在很多时候被用来给地区语言的使用设置障碍。
（二）地区语言教育
地区语言教学方面，该法律草案第4条首先修改了《教育法典》第L312-10条的规定，在原有的两种地区语言和文化的教育方式上增加了第三种选择，即沉浸式教学。它正式确认了沉浸式教学作为地区语言教学方式的法律地位。根据该法律草案，《教育法典》第L312-10条规定修改为：“地区语言及文化的非强制性教学建议采取以下教学方式中的一种：（1）地区语言和地区文化教育；（2）法语和地区语言双语教学；（3）在不影响法语掌握的前提下进行地区语言沉浸式教学。”地区语言的沉浸式教学一直是法国社会争议的焦点，该条款数周后被宪法委员会裁定为违反宪法第2条，并最终被撤销。
其次，该法律草案第6条还修改了《教育法典》第L442-5-1条的规定，强制无法提供地区语言教学的市镇要分担其居民在附近市镇相关学校学习地区语言所产生的学费。根据新的法律规定，学生住所所在市镇如果无法提供地方语言的教学，该学生可以申请在附近市镇能够提供地方语言教学的私立小学注册学习，同时学生住所所在市镇必须与学生实际注册学校所在市镇共同承担该学生入学所产生的财政费用。
此外，该法律草案第7条在《教育法典》中插入第L312-11-1条，对地区语言的教学时间做出了具体规定。根据该法律条款，“地区语言在相关领土全部或部分区域内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应在正常教学时间内进行教学，以期向所有学生提供地区语言的教学选项”。
（三）地区语言在公共服务中的使用
首先，根据该法律草案第8条的规定，“在全部或部分领土区域内的公共建筑、公共交通道路、航道、交通基础设施和机构通信的主要载体设立或者更换时，公共服务机构须将上述设施上的铭牌和标识上的法语翻译成（当地）使用的一种或几种地区语言”。此条款以明确的方式规定了公共服务机构具有在公共建筑物、公共道路和基础设施上使用法语和地区语言双语标识的法律责任和义务。
其次，该法律草案第9条还对户籍证明中地区语言的使用做出了确认。根据该条款，“地区语言的变音符号可以在户籍证明文件中使用”。变音符号的使用是由2014年的一份政府通函规定的，该通函列出了被批准使用和受限制使用的变音符号清单。该清单排除了地区语言变音符号的使用，引起了很多诉讼。该法律草案的规定尝试解决想给孩子取地区传统名字的家庭所面临的困难。但是，宪法委员会随后在审查该条款是否合宪时，裁定其违反宪法第2条的规定。
三、违宪审查
2021年4月8日，《推广法》草案获得议会通过后，60多位国民议会议员依照宪法规定，于2021年4月22日向宪法委员会提请对该草案第6条进行违宪审查。根据该条款，学生住所所在市镇如果无法提供地方语言的教学，该学生可以申请在附近市镇能够提供地方语言教学的私立小学注册学习，同时学生住所所在市镇必须与学生实际注册学校所在市镇共同承担该学生入学所产生的财政费用。经审查，宪法委员会在2021年5月21日做出的第2021-818号判决中，裁定该法律草案第6条并未违反宪法。
但宪法委员会并未局限于对该法律草案第6条的合宪性审查，而是依职权主动对该法律草案的第4条和第9条进行审查，并裁定其违反宪法。该法律草案第4条规定，在《教育法典》第L312-10条中增加第三种地区语言教学的新方式—沉浸式教学。其他两种教学方式分别为：地区语言课程教学与法语和地区语言双语教学。宪法委员会一方面援引法国《宪法》第2条关于“法兰西共和国的语言是法语”的规定，认为“法语的使用不仅局限于公法人，也对承担公共服务的私法人具有约束力。个人在与行政机关和公共服务机构的关系中不能使用除法语外的其他语言，也不能被限制使用该语言”；另一方面重申了《宪法》第75-1条的规定“地方语言属于法国的遗产”，并做出如下推论：“如果是为了促进地区语言的保护和推广，这些语言的教学可以在承担公共服务的机构或关联机构中进行，但前提条件是遵守《宪法》第2条第1款所规定的要求。”“地区语言的沉浸式教学作为一种教学方式，并不满足于教授该门语言，而是力图使该语言作为主要教学语言和教学机构内的交流语言来使用。”“在教育公共服务机构内部，此种形式的教学方式与《宪法》第2条第1款的规定相违背。因此，该法律草案第4条内容违反宪法。”
此外，《推广法》草案第9条也被裁定为违反宪法。根据该法律草案第9条，《民法典》第34条增加如下条款：“地区语言的变音符号可以在户籍文件中使用。”宪法委员会同样援引《宪法》第2条第1款推定该条款“使得个人能够享有在公共服务中使用除法语以外的其他语言的权利”，违反了宪法第2条第1款的规定。
四、社会反响
在法国，面对法语的强势地位，地区语言的每一次立法都十分不易并产生巨大的社会反响，这次也不例外。国民议会于2021年4月8日通过《推广法》草案后，不少地区语言保护协会、政治人物和学者纷纷表示欢迎并支持。作为该法律的提案者，保尔·莫拉克第一时间在其个人推特账号上表示：“这对于我们的语言和地区语言协会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布列塔尼迪万学校也在其官方推特账号上表示：“学校建校43年后，沉浸式教学被国民议会正式认可！感谢所有投赞成票的国民议会议员。”也有学者表示，该法律是“地区语言走向社会使用的坚实一步，鼓舞人心”。
2021年5月21日，宪法委员会裁定该法律第4条和第9条有关地区语言沉浸式教学以及地区语言在户籍登记文件中的使用违反宪法而无效。该裁决立刻产生了巨大社会反响。法国多地爆发了反对宪法委员会的裁决和捍卫地区语言的游行。不少政治人物和政府官员也纷纷发表言论表达对宪法委员会裁决的关切。法国总统马克龙2021年5月26日在其个人脸书账号上发文力挺地区语言，他说：“法国的语言是国家的财富并且在不停地丰富法国的文化。几十年来，通过协会学校沉浸式教学进行传播的主要行动……使得这些语言生存下来并保障了它们的未来。任何东西都不能阻碍这一具有决定性的行动。”同时，马克龙要求政府和议会“找到保障它们传播的方式”。法国总理让·卡斯泰5月25日宣布，已指派两名国民议会议员对地区语言沉浸式教学问题进行调查并提交报告。e2021年6月2日，13位大区主席联名向法国总统马克龙写信捍卫地区语言。他们认为宪法委员会的判决是“不可理解的倒退”，要求给予“地区语言最终的安全保障”。
作为该法律草案的提案者，保尔·莫拉克第一时间在其个人推特账号上表示宪法委员会的判决“不可思议”，并紧急要求制定新的宪法修正案，修改宪法第二条关于“法语是法兰西共和国语言”的规定。欧洲议会议员雅尼克·嘉多也认为“地区语言和文化是我们灿烂文化的一部分”，如果必要，“应该修改宪法”。
而对于那些进行沉浸式教学的教学机构及其学生来说，更多的还是担心宪法委员会的裁决会对新学期的地区语言教学和学习产生影响。毕竟一直以来，沉浸式教学都是这些学校的主要教学方式。可以预见，关于法语和地区语言关系的争议还将继续存在。
